美國公共衛生機構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

8月底，因與持疫苗懷疑立場的美國衛生與公共服務部（HHS）部長肯尼迪（Robert F. Kennedy, Jr.）發生理念沖突，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CDC）主任莫納雷茲（Susan Monarez）在任職不到一個月后突然被解職。四名CDC高級官員隨之辭職，引發更大人事震蕩。

美國對外關系委員會全球衛生高級研究員、美國西東大學外交與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暨全球衛生問題研究中心主任黃嚴忠接受第一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CDC長期以來被視為公共衛生領域的“黃金標準”，但近期事件已顯示其內部運作與外部信任正遭遇嚴峻挑戰。

深得特朗普支持的反疫苗衛生部長

莫納雷茲被解職時距其提名獲確認尚不足一個月。黃嚴忠稱，盡管CDC在組織上隸屬HHS，但其主任的任命與解雇通常由總統直接決定。

在特朗普提名莫納雷茲前，白宮撤回了最初提名的前國會議員韋爾登（Dave Weldon），后者持有鮮明的反疫苗立場，這引發了共和黨內部的擔憂，因此未能獲得足夠的確認票。部分CDC官員曾對莫納雷茲的任命表示樂觀，認為她能夠與HHS領導層建立有效溝通并維持科學標準。

然而，這一期望迅速破滅。據報道，肯尼迪與莫納雷茲的沖突爆發于后者被要求解雇CDC高級領導層，并撤銷某些疫苗的批準，同時通過免疫實踐咨詢委員會未來提出的疫苗建議。在肯尼迪的領導下，該委員會更強調疫苗的潛在風險，而非其所預防的疾病。當莫納雷茲拒絕執行這些指令時，肯尼迪要求其辭職。

“CDC主任屬于技術官僚，需具備深厚專業素養。作為公共衛生核心機構的負責人，其在處理醫療與防疫事務時應遵循科學規范與原則，例如積極推動疫苗普及、尊重科學證據、重視專業人才。然而，這些理念與現任HHS部長肯尼迪的主張存在明顯分歧，也在更廣泛層面不為特朗普政府反科學、反智識的理念相融合。這種理念差異成為莫納雷茲遭解職的最主要原因。”黃嚴忠分析稱。

自肯尼迪上任以來，他徹底改變了美國政府對疫苗接種的處理方式，包括徹底更換CDC免疫實踐咨詢委員會的全部17名成員，終止了mRNA疫苗的研究資金，他還推動重新審核兒童免疫接種時間表。

黃嚴忠表示，早在肯尼迪接任HHS部長時便已引發諸多討論。他的政治立場轉變較為顯著，長期以來以環境律師身份活躍，倡導環境保護，并試圖以“反建制”形象參與2024年總統競選吸引選民。但很快，他退出競選轉而支持特朗普，最終被任命為HHS部長，某種程度上可視為一種政治回報。

“在疫苗問題上，他自稱疫苗懷疑論者，雖曾表示不會全面反對疫苗接種，但在一些具體議題上持明確反對態度。”黃嚴忠表示，“特朗普的上臺及肯尼迪的任命，進一步為疫苗懷疑論者提供了正當性與合法性，從而加深了社會分歧。”

特朗普則對肯尼迪提供了巨大“寬容”。在8月底的簡報會中，白宮新聞秘書萊維特重申了特朗普政府對肯尼迪的支持，稱莫納雷茲不符合“讓美國再次健康”（MAHA）的使命。“MAHA”運動正是由肯尼迪發起。

此外，特朗普曾應肯尼迪要求，重新聘用一位被解職的高級疫苗顧問負責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疫苗監管工作。當肯尼迪提出取消5億美元mRNA疫苗研究資金，特朗普也反應淡然。實際上，相關疫苗是特朗普第一任期內所謂“超速行動”的研發成果，他曾對此引以為豪，但近期卻表示，“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已經開始關注其他事情。”

黃嚴忠稱，肯尼迪的立場實際上擁有一定的社會基礎，因為CDC在疫情期間的一些應對措施曾被部分群體認為過于激進。隨后政府限制疫苗使用、解雇CDC疫苗顧問、叫停mRNA技術研究等舉措，均可視為這一邏輯的延續。

CDC士氣低落

在莫納雷茲被解職的當晚，四位CDC高級官員隨即宣布辭職，并公開譴責政治力量對科學決策的干預已造成破壞性影響。此次離職的官員包括：CDC首席醫療官霍里（Debra Houry）、國家免疫與呼吸系統疾病中心主任達斯卡拉基斯（Demetre Daskalakis）、國家新興與人獸共患傳染病中心主任杰爾尼根（Daniel Jernigan），以及公共衛生數據、科學與技術辦公室主任萊登（Jennifer Layden）。這些官員均曾在共和黨與民主黨政府中任職。

在特朗普政府首任期加入CDC的達斯卡拉基斯表示，在肯尼迪的領導下，他部門的領域專家從未有機會向肯尼迪匯報麻疹等重要議題，CDC員工甚至只能通過社交媒體上的公共貼文或評論文章來獲取疫苗指南的更新信息。

肯尼迪在上周被問及多位官員的辭職事件時拒絕予以評論，但暗示未來還將有更多人事變動。他表示，“該機構內部確實存在一種深刻的、根深蒂固的沉疴”“從長遠來看，我們將通過清理部分人員來重塑這個機構的文化。”

據報道，情緒壓力已在整個機構內部中顯現。有員工在小組會議中情不自禁哭泣，部分員工曾考慮罷工，但因顧慮聯邦雇員罷工屬重罪而作罷。

黃嚴忠表示，CDC內部目前確實“士氣低落、人心惶惶”，這一局面源于多方面因素。他稱：“首先，疫情后公眾對CDC的信任出現危機，其次，特朗普政府上臺后進一步采取削減預算和大規模裁員等措施，甚至導致機構運轉受阻，之后不得不重新聘回700人，但整體士氣已嚴重受挫”。

今年4月，HHS裁減了CDC的2400個職位，并擬將CDC的預算資金削減至約40億美元，相比之下，2024年的預算為92億美元。此外，CDC關于鉛中毒、戒煙和生殖健康的項目被削減，專注于預防傷害（如槍支暴力引起的傷害）的中心以及關于艾滋病監測與預防項目也被砍掉。8月，一名對疫苗不滿的槍手向CDC總部開火，射出數百發子彈，并造成一名警察死亡。

這一槍擊事件進一步加劇了CDC內部的不安情緒，黃嚴忠稱：“員工甚至不敢使用常規電話溝通，轉而使用加密通訊工具，如Signal等”。

CDC和其他聯邦衛生機構的數百位前現任員工因此致信肯尼迪和國會議員，稱美國民眾對公共衛生機構的信任不斷下降，而美國聯邦官員卻將健康信息政治化并傳播虛假健康信息。

黃嚴忠表示：“頻繁的人事變動、領導層空缺及低落的士氣，不僅可能導致CDC內部決策效率下降，還會影響其作為美國公共衛生核心機構的運作能力，進而削弱美國應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能力。”

長期影響

當前，CDC的人事動蕩正發生在美國公共衛生領域的一個關鍵時刻。隨著秋季來臨，全美正步入呼吸道疾病高發季節，更新版的流感等疫苗也即將投入使用。然而，美國政府對于是否應該接種疫苗釋放了矛盾信號。

黃嚴忠對第一財經記者表示，公共衛生問題歷來應超越政治分歧，無論執政黨如何更迭，CDC等重要機構都應由受廣泛尊重、以科學為導向的專家領導。“然而當前的做法顯然將公共衛生問題政治化甚至武器化，可能導致政策偏離科學依據，進一步損害公眾對CDC等中立科研機構的信任。其后果可能包括疫苗接種率下降、公共衛生措施執行效果大打折扣。”他稱。

霍里在離職郵件中提到近期美國麻疹病例數創30年新高并導致三人死亡的現實.她稱，“夸大風險與虛假信息的泛濫已造成生命損失”。

黃嚴忠補充說，長期來看，人才流失問題也十分嚴峻，這將削弱CDC在疾病監測、傳染病預防和應對方面的能力，最終影響美國整體應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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